保卫和平诗歌专辑
-《今天》133期-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展开“特别军事行动”,战争使美丽的乌克兰变得满目疮痍,乌克兰人民保卫家园,抵抗侵略者的意志令全世界正义之士和爱好和平的人们为之动容。
有人问一位身处战火中的乌克兰诗人:“做些什么?”他回答说:“每天写诗。关于战争的几首诗。”这也许是关于诗人职业性在当下的最好的表述。《今天》133期特别策划“保卫和平诗歌专辑”,第一部分收录十二位乌克兰诗人的作品,选自诗人明迪3月13日发起的“乌克兰与华语诗人连线朗诵会”。这场双语朗诵的线上诗会,为了解战争时期的乌克兰诗人写作状况提供了一个窗口。专辑第二部分收录十七位中国诗人的最新诗作和廖伟棠的文章《如果我也沉入乌克兰的茫茫大雪——犹太诗人们的乌克兰回忆》,它们对正在发生的战争灾难的及时回应提醒着世人,国家与威权崇拜的危险在于,当威权以国家的名义杀人,“灰烬会落在你我头上”(翟永明)并非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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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诗歌翻译与连线朗诵缘起
明迪
今年年初,乌克兰-美国诗人云上互译将近一个月,于1月27日云上互诵,由美籍乌克兰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策划、第四届亚特兰大国际诗歌翻译节主办。我收到通知后邀约了几位中国大陆诗人观摩,但由于时差和线路状况,只有两人连线成功。我本人从头到尾观看下来最大收获是借此机会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当代乌克兰诗歌与前沿诗人。参与乌美互译互诵项目的有三位非常优秀的乌克兰诗人,鲍里斯·赫尔松斯基(Boris Khersonsky), 卢德米拉·赫尔松斯基(Ludmila Khersonska), 鲁芭·雅金楚克(Lyuba Yakimchuk),互译主持人是居住于美国的乌英双语诗人、翻译家奥克萨娜·马克西姆丘克(Oksana Maksymchuk),顺着她的名字,我找到她合编的当代乌克兰诗选英译本《战争词语》(2017年波士顿“学术研究出版社”出版),如获至宝,并意外地发现我十多年前认识但疏于联系的瓦西里·马赫诺(Vasyl Makhno)也被收录。2月24日俄罗斯侵略乌克兰,住在美国的另两位乌克兰女诗人于3月1日举行了一场大规模线上朗诵会,声援乌克兰,参加此会的有鲍里斯·赫尔松斯基、卡明斯基等八位乌克兰诗人,以及卡罗琳·佛雪等美国诗人以及译者。看完之后我觉得汉语诗人也可以迅速翻译一批诗出来并进行线上朗诵,遂邀请香港诗人宋子江联手做此项目,他说乐于翻译并参与朗诵,但没有精力做合作者,于是我自己做起来,邀请了《战争词语》里收录的一部分作者以及网络上比较活跃的乌克兰诗人,把他们发来的作品转发给汉语译者(宋子江自选的翻译作品恰巧也在作者发来的作品里)。在各位译者、朗读者的支持下,3月13日完成线上朗诵会。这里要提及的是乌克兰当今最杰出的诗人Serhiy Zhadan等人,我通过三个渠道都无法邀请到,便请乌克兰独立文化网站CHYTOMO创办人帮忙邀请,她说他们正在前线,我问她是否愿意联手做朗诵会,她说当然愿意,我把流程表发给她,两人一拍即合。
“乌克兰诗人及华语诗人连线朗诵会”由独立诗歌频道Poetry Across the Oceans和乌克兰独立文化网站CHYTOMO联合主办,明迪策划,主持人为乌克兰90后诗人埃拉·叶夫图申科(Ella Yevtushenko),Zoom技术支持范静哗、宋子江。直播和剪辑过的录像都存于Poetry Across the Oceans频道。现在回想起来有很多细节仍然令人感动,北美东西两岸与乌克兰和中国大陆的时差,意味着必然对一方时间不利,居住于纽约的瓦西里·马赫诺说任何时间他都能参与,哪怕半夜三更;汪剑钊原本是中方主持人,后来他说支持乌克兰就不用俄语,放弃主持;活动当天临时调整顺序,何杉完美无缝地衔接上;彝族诗人拉玛伊佐朗读卡明斯基的中译本,气韵上与原作者神似;宋子江不仅翻译神速,Zoom技术援手也非常及时。其它无法一一提及,当然最给力的是诗人宋琳,他不仅参与了翻译和线上朗诵会,还提议在《今天》文学杂志上做专辑,这无疑给乌克兰诗人和中方诗人译者都带来很大鼓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武汉诗人小引联手独立音乐人郭进做的视频《带我回家》(我请人从汉语直接译成乌克兰语,并请诗人西叶用新闻图片剪辑出一个新的版本),给这次朗诵会带来视觉和听觉以及情感上的冲击力。不记得谁说过,诗歌无法抵达之处,音乐可以。
关于译本,鲍里斯·赫尔松斯基的诗由汪剑钊从俄语直译;有两位从乌克兰语直译;其他译者都注明了从英译版转译。敖德萨国立大学心理学教授鲍里斯·赫尔松斯基(1950-)从小就会说乌克兰语和俄语,但诗歌写作语言为俄语,虽然在2014年俄乌冲突后他声言用乌克兰语写诗,但写着写着又写回到俄语。80后女诗人伊娅·吉娃也是俄语写作。卡明斯基说俄语,移居美国后以英语写作(上海文艺曾出版过他的诗集中译本《舞在敖德萨》)。其他参与此项目的乌克兰诗人全都是以乌克兰语写作。乌克兰东部和东南部以俄语为主,中部和西部以乌克兰语为主。收录在此的作品,基本上按照当天的朗诵流程排列,而流程主要考虑的是原作者和译者所在地的时差,与重要性无关。每人两首诗,为作者自选,两小时内完成26首诗的原文朗诵和汉译朗诵,时间非常紧,所以这个有限的数量并不能反映出作者的写作全貌,但对于了解战争时期的乌克兰诗人写作状况还是提供了一个窗口。
短短一个多星期,大家齐心协力完成了乌中诗人连线朗诵会,朗诵人数比规模最大的乌克兰-美国朗诵会还多,这是一个小奇迹。乌克兰诗人处于战争中,情绪悲愤,而且大都在做义工,上线时间非常有限,中方准备也很仓促,所以活动并非十全十美,如果在和平年代用更多时间做,当然会更好。但及时是关键,诗歌阻挡不了坦克,但诗人必须发声,支持弱小、被侵略的一方。时至今日战争还在继续,每天在网上看着乌克兰诗人忙于各种义工,还及时贴出新诗,我作为读者一直在关注,感觉他们在为“反战诗”创造新的形式,注入新的内涵,他们的作品一方面是欧洲文学的一部分,同时又有强烈的民族身份认同感带来的特殊异质,他们追求的不仅仅是1991年独立之后的与旧我割裂,而是复兴具有三百年历史的乌克兰文学,他们有的实验性强,有的文学史意识强,见证他们的写作,也就是见证乌克兰当代诗歌进程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
2022.3.28,于洛杉矶
乌克兰诗歌专辑
乌中诗人云上诗会朗诵篇目
奥克萨娜・卢茨夏娜 Oksana Lutsyshyna
何杉 译
耶夫宁和维克多
耶夫宁和维克多在发黄的旧照片里,穿着军服,
战争刚刚开始,那时
他们年轻,他们微笑
战争刚刚开始——他们还来不及死去,
在那个时刻!
……战争结束了。耶夫宁死了
在一辆燃烧的坦克里——死了——我猜
但没有人知道真相。
但维克多活下来了,活了很久很久
他有了孩子,孩子们又有了孩子,甚至更多。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恐惧
死,降临到他灰白的头发上,
降临到灰色的肉体上。
死亡,他恳求死亡:
不要来到我面前,不要
来到我的邻居面前,当他们抬走他的棺木
我知道:我将会是
下一个。
而那年轻的穿军服的死者,对他微笑
并低语:别害怕任何事
耶夫宁会认出你,就算你已经灰白了头发——别担心,
现在开始再也没有战争没有照片
没有什么,将会隔开我们
我奶奶凯特琳娜
我奶奶凯特琳娜
她每天为兔子们割新鲜的草
她每天在厨房和花园里跳着舞
她去当保安看守一些厂房
晚上换班时她给桌布和餐巾绣花
她可不会吓着——当我爷爷
关了房门、锁了大门——
把她赶到大街上睡觉;
她拿出一把秘密的梯子,从窗户爬进院子
在花园里静静等着。一个人
呆在那些沉睡的植物中间
我奶奶凯特琳娜
怀抱着这么巨大的爱
而当这爱显现——
强权的风暴席卷一切
无情的醉汉
无处不在的灰,和污秽
这不是个笑话。当恐惧被恐惧压倒
而厨房里的锅还稳稳地立着
家里的空气还那么清新
窗帘在风中微微摆荡——
邻居们没法相信:这怎么可能?
这个普通女人还在过着平常日子
哦!我奶奶凯特琳娜能让奇迹发生
一定是天上的主通过她,对我们说话
当她将要离开人世
凯特琳娜没问自己会去哪里
她只是问:没有了母亲,
孩子们该怎么活下去?
……现在,这世上
唯一不会让我感到恐惧的地方
就是她的怀抱
就算那只在回忆之中
(哦!凯特琳娜能让奇迹发生
天上的主啊, 正通过她对我们说话)
转译自Olena Jennings英译版
鲍里斯·赫尔松斯基 Boris Khersonsky
汪剑钊 译
///
防空警报器——这是俄罗斯闹钟,
但是,没有了它就无法入梦。
我可怜的理智——是储藏室的蜡烛
不能照亮,更不能温暖任何人。
无法入梦——只有瞌睡和昏厥,
思绪犹如失去了力量的盐巴。
而这思绪的力量,我已十分陌生,
它已经沦陷,需要在地板上行走。
你将被扔在地上,被人们践踏——
你不要抱怨,因为他们警告过你。
俗话常说,宽恕在上帝,我们无权审判,
正如儿时骑车,不知怎地踩动了踏板。
踏板在转动,但不知去向何方,
一切从旁边飞逝,但我们还在原地。
罪孽被宽恕,但我们还得为别人顶罪
等待所有人的是搜查令和逮捕令。
上帝用报应来唬人,以奇迹来安慰,
永恒之光照亮一个空洞的坟墓。
但我们还能怎样?储藏室点着蜡烛,
屋子一片漆黑,盐巴已失去力量。
生活不是戏剧,而是杂技,但竞技场已荒芜,
无法入梦——只有瞌睡和昏厥。
防空警报器刺耳地响起,
战时之夜,降临吧,就当作还在家中安息。
///
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战壕,哪里有爱情哪里就有床笫,
哪里有人和汽车,哪里的处女地就会消失,
就会出现自动取款机、混凝搅拌机和橡皮玩偶,
战士的血肉就会成为大炮的零件。
就不存在没被敌人的魔足践踏的国家,
就不存在未曾掩埋敌人尸身的土地,
也不存在什么地下室不曾被使用,
被弃置的和平居民在那里手托脑袋打瞌睡。
///
你的听力是否足够灵敏,可以分辨
掠过房顶的是哪一国的战斗机?
你为什么缩进在椅子里,脸色苍白如粉笔,
你为何不做日常事务却惹上了战争?
敌人瞄准的不是你,你对他只是一个零,
一个小木桩,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儿。
俄罗斯军舰的导弹并不是向你飞来,
这是操蛋的军舰,不是你生活的黑客。
对敌人而言,你什么都不是,只是感冒的痰液。
你白发的头颅——只是一口小空锅。
但你有一千个兄弟,与你分担上百个忧愁。
诗歌的单词正在灵魂深处一个接一个成熟。
但你是否能够分辨,墙外是谁的军队,
你内在的眼神为什么变得模糊?
为什么俄语竟然还是你的母语,
自出生到现在,它仍然在鲜活地跳动?
几乎完全不在乎,你跟从谁的行踪。
不论怎样,道路出了岔,或者脖子被拧歪。
兄弟姐妹在陌生的城市四散逃离。
而你——被一块橡皮擦掉,或者,被一笔勾除。
///
别害怕,小家伙!这是拍摄二战的电影。
等到第三次大战——你将是英雄,人们将书写你的功勋。
当你观赏那些个沙袋,那些反坦克的刺猬,
难道真的很漂亮?喜欢吗?请告诉我。
是的,冲锋枪的嘎嘎声代替了摄影机的咔嚓声。
都是操你妈的粗话,他娘的黑话。
俄罗斯军舰,滚你个王八蛋——很好的例子。
别动你的小鸡鸡。当它长大了——就会是正常的尺寸。
今天,一切都很好。很久以来就如此。
别害怕,小家伙,这不过是在拍电影。
深夜拉响了警报。需要躲进地下室。
等你长大了,人们将告诉你怎样在掩蔽所过夜,
怎样坐着,紧贴湿漉漉的墙壁。
这是不用任何胶卷拍摄的一部快乐的战争片。
哈利娜·克鲁克 Halyna Kruk
星子安娜 译
灰色地带
那年夏天,当我们找到一个大黄蜂窝,
每个不偷懒的人都用棍子戳它然后跑开。
父亲那挂在钉子上的旧外套
沉重的袖子搭在他的肩上。
尽其所能鼓动他。
那年秋天,当太阳点燃邻近楼群,
除了他,没有人跑去扑火,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他明白了,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大事
阻止他看见光,缝隙裂开的地方
怦怦敲击一个节点。
那年冬天,野狗瞅他也不再像个人。
他忘了什么是黑夜和白天,变得彻底冷漠了
为了生存,用陌生人的血来取暖,
自然堆了成堆的荒冢,
找上他们,藏起他们
那年春天,战争结束时,他们射杀了剩余的野生动物。
拆除了那些荒冢,把一些被占据的转移
到了新的空城。没有人知道谁
曾穿上父亲的外套走过,谁曾对果园里幸存的李子说话
以及它们给过的答案
母亲
有人站在你和死神之间——但
有谁知道我的心还能承受多少?
你在哪里,这很重要
有人在为你祈祷
尽管用着他们自己的语言
尽管他们双手没有合拢,没有跪下
我记起你小时候我是如何责备你
从花园里摘下草莓的茎
在浆果成熟前就把它们压扁
我的心低喃:死神,他还小
他还青嫩,他的生命中还没有什么
比未洗的草莓更甜
我请求你:哦,上帝,不要把他放在前面。
不要让炮火落在他身上,哦,上帝!
我甚至不知道炮弹长成怎样,
我的儿子,我甚至无法想象战争
转译自Olena Jenings和Sibelan Forrester的英译版
伊娅·吉娃 Iya Kiva
宋子江 译
水龙头里有热战吗?
水龙头里有热战吗?
水龙头里有冷战吗?
为什么说绝对打不起来?
都信誓旦旦地说吃完午饭就开战
我们还亲眼看到了宣告
“下午二时,战争爆发”
三个小时过去了
六个小时过去了
若黄昏时仍未打仗,我们又将如何?
不打仗我们就没法洗衣服
就没法吃晚饭
就没法喝茶
八天都过去了
我们浑身酸臭
妻子都不愿意和我们睡觉了
孩子都不记得怎样笑和抱怨了
为什么我们觉得永远不会缺少战争
开战吧,好吧,我们向邻居借一场仗来打
就在绿色公园的另一边开打
开始担心战事会波及到马路
开始觉得没有战争的生命是短暂的苦难
在这里,要是战争
没有流过每一户人家的水管
每一个人的喉咙
那将是一件怪事
他们杀死我父亲,我梦见
他们杀死我父亲,我梦见
自己被连根拔起的树
和污浊的沼泽包围
走出二楼的阳台边缘
再踏前一步便是暮色的怀抱
真的很美
仿佛置身于塔可夫斯基的电影
右边
土地从山峦中升起
从未想过离开这间房子
你不是一叶方舟
就是一个木匠
反向透视
父啊,父啊,祢为何把我离弃?1
1 译注:《圣经》马太福音27:46。
转译自Katherine E. Young英译本
瓦西里·马赫诺 Vasyl Makhno
远洋 译
战争
主啊,蒂奇纳这样写道:
“还有别雷、布洛克、叶赛宁”
他们这样包围我们
在四面八方
赐予我们意志和力量
一只匆忙装好的手提箱,面包
自然,他们这些狡猾的狐狸会撒谎
说我们既没有盾牌,也没有历史
伊戈尔带我们去某个地方
越过黑帮老大和他的军团
今天下着二月雪
明天带着血腥的盾牌
他们的黑暗力量来自特穆塔拉坎
还有莫克萨斯和楚德
在我们的地点射击
瞄准我们的阵地
那么,《伊戈尔远征记》里有什么
古代声音里有什么
你们——光着脚像狼一样蹦跳
喷溅魔鬼的唾沫
抵达河流和边境
触痛我紧绷的心
你被污黑的圣像
用牛奶也不能清洗干净
主啊,蒂奇纳这样写道
基辅——弥赛亚——这个国家
为什么,我们不曾把那些诗记在心里?
流血——我的心——在流血
关于一座桥的歌谣
他们告诉我们,桥那边
俄国纵队摇着尾巴
战争的狼狗正在逼近
在海上步兵营的命令下
桥被炸毁——战争就是这样
现在,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
因此,这是我们的权利,这是我们的诗
警报齐鸣——兵团行进
泥土大地散发着
我们的黑钙土和赫尔松大草原的气息
流出的鲜血会在整个春天里生长
甚至,在灰烬上开花
但今天,在四面八方和所有民族
在男人们手中,武器冰冷
血液搏动——战斗,战斗
一个水手在桥上放置炸药
对于拥有果园和树林的
乌克兰,那座桥
具有战略重要性
自然,他跑到桥底
不吝惜他的心脏和双腿
他跑起来像狐狸,也可能像狼
报告说,桥炸毁了
阻止了前进——俄罗斯战争狼狗
你们,不得不停下脚步
当那座桥像电线一样断掉
天国大门的铰链嘎吱作响
他们,就他妈的过不去了
那个水手把脸贴在地上
就好像在倾听地下小河的声音
和第聂伯罗礼拜的管风琴
我说:我们今天的诗就是这样
我们不是城市,而是营和团
乌克兰着火了
我们是紧绑成捆的小麦
我们的血液将在田野和草地上生长
因为,万物在春天生长
转译自Olene Jennings英译版
尤利娅•穆萨科夫斯卡 Yuliya Musakovska
奥列克桑德拉•贝斯帕拉 Oleksandra Bespala 译,童蔚 润色
如此的爱
如此的爱——喉咙里很热;
没有中间色或相对值
不是通过字母,而是通过整个太阳和大海
所以风信子,紫罗兰色,绝对
像早晨一样凌乱疲惫,
如此引人注目:我们不清楚它是愈合了还是受伤了;
如此承诺——柔软的膝盖,破碎的外壳;
像你等待却错过的车站;
如咆哮——和安慰的声音,说:雷电,雷雨;
像街头音乐家,被刺伤在皮扎姆切;
像被冲撞的船,变浅的河流;
像155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像你不会厌倦说出的失落地点的名字;
因为恩典是最高和最坏的诅咒;
像黑草,灰姑娘的巢穴和荒地的耳语。
这种爱情长久——
再也不会放手了。
紧急逃生包
人们问我你的逃生包里有什么
它是什么样子的,
你还没有折叠你焦虑的行李箱吗?
如果我不做,我怎么知道里面有什么
从未感觉到这种穿孔的焦虑
我要弥补它,我要为自己做些什么
在浆果污渍的头部刷一个洞
我赶忙补上;我还要带哪些?
在孩子汗衫上
卢布林省 高加索和西伯利亚;
利沃夫的冲突被钢丝绳扭曲
代替我肌肉的
里面,有什么样的弹簧
植入地面的根部不会松开拉力
深深的
从我手中掉下来;我母亲的手漏水了
这条电线会断裂,我就不在了
手提箱里这几张褪色的照片
让孩子分辨出自己血液的声音
药水复印 收音机的文件
在其中它几乎不燃烧
几乎无法呼吸的
摇滚乐
鲁芭·雅金楚克 Lyuba Yakimchuk
宋子江 译
毛毛虫
她的手指在严寒中收缩
婚戒从她的无名指上滑落
在人行道上叮当滚动
她的手如树叶般颤抖
当一条毛毛虫靠近——
牠留下的痕迹
一直延伸到她女儿脚边
才停止
两个男人走过来
命令她张开双手
仿佛要她鼓掌
他们检视她的护照,还互相传递
把她的拇指
按压她的食指上
他们找到一处烧伤
而不是狙击手的老茧
他们叫她的外号
也许是别人的外号——
“布奇”
他们剥了她的衣服
他们戳她的身体
他们让她躺下
他们排成一列
一共有九人
(她最喜欢的数字)
他们轮奸了她
穿着蓝色浴袍
(她最喜欢的颜色)
二手耐克
(她最喜欢的鞋子)
其中九个
每个都衣装整洁——
不是婊子,而是
女士
她的小女儿蜷缩成胎儿
眼泪不流地看着
她拾起妈妈的结婚戒指
把它含在嘴里
像一条咬着骨头的狗
看着一条毛毛虫吞噬
他们的绿色小镇
转译自Oksana Maksymchuk和Max Rosochinsky英译本
眉毛
不不,我不会穿黑色连衣裙
黑色鞋子或黑色披肩
我会穿白色的衣服来找你们——如果有机会
我会一层一层地
穿上九条白裙子
坐在镜子前
(用布挂起来的镜子)
划一根火柴
待它烧尽
用舌头使它润湿
在我也是黑色的眉毛上
画出更深的黑色
那么我便有两双眉毛
我的和你的
不不,我不会穿黑色连衣裙
但会戴上你黑色的眉毛
转译自Svetlana Lavochkina英译本
伊利亚·卡明斯基 Ilya Kaminsky
明迪 译
作者的祷告
如果我为亡者说话,我必须离开
我身体这只野兽,
我必须反复写同一首诗,
因为空白纸是他们投降的白旗。
如果我为他们说话,我必须行走于我自己
的边缘,我必须像盲人一样活着,
穿行于房间
而不碰倒家具。
是的,我活着。我可以穿过街道,问“现在是哪一年?”
我可以在睡眠中舞蹈,
在镜子前笑。
甚至睡眠也是一种祷告,上帝,
我将赞美你的疯狂,
以一种不属于我的语言,谈论
那唤醒我们的音乐,那
我们舞动于其中的乐曲。因为无论我说什么
都是一种请愿,我必须赞美
最黑暗的日子。
我们在战争中幸福地活着
他们轰炸别人房屋时,我们
抗议
但抗议得还不够,我们反对他们但还很
不够。我曾经
躺在床上,在我的美国床的周边
无形的房子一个又一个倒下。
我端一把椅子到外边,看太阳。
金钱之屋灾难性统治的
第六个月,
金钱之国金钱之城金钱之街,
我们伟大的金钱国家,我们(原谅我们吧)
在战争中幸福地活着。
达利娜·格拉顿 Daryna Gladun
周雨辰、宋琳 译
明天战争不会开始
以所有葬礼花环和塑料绸带之名
以抛光棺椁和死者不适却仍旧抛光过的鞋子之名
不适合跳扭扭舞
是应该跳扭扭舞
是应该跳扭扭舞
不知怎么我想象着死者跳扭扭舞
手里拿着他们肿胀的脚穿不下的抛光鞋子
我们用他们来命名小街大道公园
在中央广场竖起纪念碑
他们变成让人很难挤身而过的纪念碑广场
在和平时代会有孩子们玩捉迷藏但它不会马上到来——
也许再过两年五年四十年
那也是在纪念碑广场的回忆广场活过这场战争的情况下
等待前线逼近从北边南边东边
我们重新命名着他们一遍又一遍
我们安装标识在住房在幼儿园在学校
仅为了彰显真正重要的事物于迸裂的一秒间
但我们未能足够快地
去更换所有街道的名字
去为每个人竖起纪念碑
对死者的缅怀中我们重新命名被我们放进应急包里的东西
手电筒不再是手电筒而是塞尔吉奥·维克托罗维奇·科库林
收音机不再是收音机而是叶文·奥列克山德罗维奇·安德里尤克
急救包是斯维亚托斯拉夫·谢尔希约维奇·霍尔边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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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撤离时我们将死者的回忆一同带走
把苏联时期的书日记和相册留下
留给导弹和掠夺者的慈悲
/谁会在跳扭扭舞
/是的他们将会跳扭扭舞
/是的他们将会跳扭扭舞
/跳给奶奶珍藏的旧录音带的声音
周雨辰转译自Liliia Aleksandronets英译版
战争大使
我们把自己裹在战争的毯子里
我们吃着军队的伙食
战争战争是早餐
是午餐是晚餐
战争从我们的眼睛里喷出
磨破了我们厚靴子的鞋底
在我们的皮肤下结成小斑块,开始溃烂
我们脑子里有战争
我们嘴里含着战争
步行坐卡车和汽车坐城际大巴和
郊区的火车
穿越大大小小定居点的边界
穿越州界
现在广播电台只播放战争战争的新闻
打开电视——战争战争
我们挤在候车室其他人的房子里打爆电话,挤在战火纷飞的道路上
我们重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来自前线的消息
向世界将战争说出来,把战争挤出身体
——冲走
但战争不会离开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言语不会止步于我们嘴的深渊
宋琳转译自Tatiana Bonch英译本
伊琳娜·舒瓦洛娃 Iryna Shuvalova
孙冬 译
志愿军
我孩子的父亲
正站在队列里
报名加入地方的防御军团
成为一名志愿军
我们不经常通电话
但是在这个时候……
这是个非常时刻……
这队列很长
他们从早上就开始等待了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勇敢
甚至几乎是快乐的
你怎么应付?
你时常抱怨的溃疡病要自己当心
汤也不会做
还要钉钉子和倒垃圾
记得及时给花浇水
说服猫不要抓挠沙发
你呢?如何扛起武器
知道怎么开枪吗?你面对的是
来自珀尔姆的嗜血男孩们
来自伊尔库茨克该死的男孩们
那些训练有素的杀人男孩们
我知道
你会成为一个
一个好枪手。
在你熟睡的时候
你入睡之后我就安心多了
因为,只要你睡去
你就不会死去
因为在你睡梦之中
你是如此地接近那个彼岸
在那儿
没有人开枪射击
当你睡觉的时候
我不睡觉
这意味着,或多或少
我还能为你守候
如果不能守卫着你
(你远在千里之外)
就在这白天
在光的普照之下
比你早六个时区
我像举着一面旗帜一样举起早晨的太阳
在生者之国上空摇动
在死者之国的上空摇动
他们的边境军警
把步枪挂在树丫
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
这两个国家
还没有切断
他们的外交关系
转译自Olena Jenning英译版
米洛斯拉夫·拉伊乌柯 Myroslav Laiuk
范静哗 译
树
你的树,活生生的
它们把根缝上祖先的身体
在复活节前的那周,温热的血流出树皮
浮出面孔
你的树,活生生的
小鸟就像乐器一样演奏
没有指挥,菩提树大师
演奏黄鹂小提琴,在黎明
你的树,活生生的
它们在窗前吱吱响
咬住肘部,折断细瘦的胳膊
丢失孩子
你的树,活生生的
它们三次击打空空的门
站在门槛前,要水
要你的灵魂
平静的节奏
苔藓铺展,用自己填塞
空气低处的那几层
订婚的银戒指变黑了
地下溪流洞穴中流淌
满满的白鳟
离声音只有一小步
一位不知属于哪家军队的士兵
在这里倒下
摔进雾底
不知是什么颜色装束的马
跑过
转译自Alan Zhukovski英译本
埃拉·叶夫图申科 Ella Yevtushenko
明迪 译
狼的时辰
1.
早上三点到四点
在瑞典称为狼的时辰
入睡已太迟
起床又太早
所以人们躺在床上
听(内心的)狼
乌尔玛是这样解释的
基辅的宵禁
是晚上八点到早上七点
赫尔松的宵禁
是晚上八点到早上六点
哈尔科夫的宵禁
从下午四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
死,为时已晚
生,为时过早
所以我们躺在床上猜测
那是些什么声音:他们轰炸我们
或者我们打下他们的导弹
谁也无法解释这些
2.
在切尔诺贝利禁区,住了三十五年
狼群数量增长
现在这里又发现了一头熊
大型掠食动物中最危险的那一种
从白俄罗斯的领土来到这里
禁区动物群研究员谢尔盖·加什查克这样解释
这个春天这里将会发大火
但大自然会自我修复
加什查克解释道
相机里的照片会捕捉到
大火如何肆虐,当地人如何逃往西部
但一个月之后,这里就会返青
小鹿和麋鹿将在这里吃草
但那样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此时仍然寒冷
狼聚集成群,供狩猎
在狼的时辰
他们将戴上热像仪
强壮,热切,他们将出动
你知道吗
他们会一起去追逐熊
这个很容易解释